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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 黃昏戀人0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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頂層的總統套房, 俞雅出電梯的時候,看到邊上那架電梯也開了門。兩撥人再次撞上。停頓兩秒,互相點點頭致意了一下,然後一個左一個右錯身往走廊一端走了。

俞雅洗漱完靠在床邊坐了會兒。早過了睡覺的點,這會兒覺得大腦無比清醒,毫無睡意。

時間總是那麽不經花。前半輩子跟隨老道士拼命學習, 填鴨子一般往腦袋裏裝東西, 每個領域都叫她覺得新奇愉悅;後半輩子為了雲門拼殺, 明裏的交鋒暗下的過手, 舊時遺留下來的臟汙與糟粕需要清理, 三教九流還有很多法律沒法監管的灰色領域得掃幹凈, 制定規則也同樣在被規則同化, 終於得考慮傳承意義的時候,猛然間回首, 發現自己已頭發花白。

錢財權勢對她來說已無用, 身份地位也沒什麽重要的, 或者說曾得到過的一切在被膩煩拋棄的時候都不會叫人有絲毫留戀。她的思維更多地放在留守與傳承的概念線上。

雲門的根都在中九流。可這個時代發展到現在這種光怪陸離的地界, 一切都已面無全非,要保存下那些東西是何等艱難的事。

讀書人何其多, 可是傳承古籍鉆研於經典的讀書人還剩下多少?遍地都是醫院,然而精通針灸熟識草藥懂得古術的大夫還有幾個?僧道尼, 風水相士,琴棋丹青,以前的人願意用一輩子去精研這些領域裏的學術道理, 可在這個浮躁的社會,蕓蕓眾生能找出一兩個都是走了大運。

適應雲門的生存空間也越發狹窄。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規矩早已名存實亡,能學到什麽?走江湖的不是騙子就是忽悠,榮華富貴紅顏知己哪個都動人心魄,難得收個弟子放在染缸裏浸一遭也都五顏六色煞是好看,哪來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給你撞上?

俞雅這些年偏居一隅並不出門走動,說說是退隱,但內心的焦距沒有片刻停歇。後繼無人。還是後繼無人。好友用心挑選出來的苗子到頭來也只能是學生,而不能是傾囊相授的徒弟,回頭與她抱怨,真是難啊,知人知面的不知心,知了心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給移了性,想傳個衣缽都如此艱難,不如就這麽絕了跡吧。手藝人越來越難尋,怪誰呢?

日子一久,這樣的事多出幾遭,俞雅也只能看開。

時代的潮流不可阻擋,硬要逆河死死拽著過去的東西也不可取。她已經站到自己能站到的頂點,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所有,輝煌已經在數千載的時光深處黯淡了色彩,世事若真不順她預料那也無可奈何——緣分,雲門最講究緣分,那麽能不能傳承能不能留續也看老天爺了。

婁昭勉強能說是個意外。

這小姑娘的天賦與資質都很不錯,但也是偏向學術性的。俞雅能教給她自己會的一切,但她並不覺得婁昭能坐到自己的位置上。

“雲師”不但是種學術上權威象征,還需要縱橫捭闔的絕對能力與手腕,整個雲門皆認可的人才能繼任這個掌門人。按照雲門如此松散且不成明文的制度來說,這個人選得來的十分不容易。所以並不是每代都有個雲師……按照俞雅的設想,王宗霖能做雲門的大總管,她可以試著把手上的雲門基業轉移到他身上了,由他去掌管這些,但同樣,因為並沒有適合的掌門人選出來,所以相應的職責也得他代理。

九宗十八家啊,這個國家經歷多少翻天覆地的變化還能傳下來的所有家族與流派,俞雅花了那麽大工夫才盡數收服,說來真是可惜,她在時眾人俯首,她不在也留不下一宗一堂。

倒真不如華珂想得明白了。輝煌是雲門,難道沒落就不是雲門了麽?前人有前人的興衰榮敗,後人也有後人的輸贏恩仇,擔子挑到死也足夠了,還管得了什麽身後事。

想想也確實是這個道理。

就這種角度來說,如果隔壁那位先生試圖把自己手上還留著的那點東西交給婁昭,倒還真不如專心培養他身邊那個叫戴星的年輕人。

俞雅覺得他手上的東西定然還不少。權勢才是保住生命的重中之重,他不可能毫無顧忌把一切都交出去,畢竟沒有價值才是覆滅的根源。

換位思考一下,倘若俞雅處在丁季棠那位置,她是絕對不會把保命的籌碼都給丟掉的。散盡一切金盆洗手帶來的後果會是家破人亡,但如果你仍舊站在雲端手握權柄,哪怕你說你想金盆洗手也有大堆的人陪你演戲。

而且很多東西不是你想放棄就能真放掉的,有太多的原因促使你站在那個位置扛起別人的性命承擔別人的責任。永遠是命運推著你往前走,而不是你選擇命運。

俞雅這麽一想多,就越發睡不著覺。

容顏確實老得並不明顯,可是她能清晰得到自己身體內部的機能在衰敗,在遲緩——這種感覺曾在她的靈魂中出現很多次,每一段命運的後期都能清晰感覺得到……但這也是第一次,她覺得自己還有很多事沒有做——她並不太甘心,並不太坦然。

想想這個時代與社會,想了很多雲門的事,想到婁昭的未來,然後本能地又想到隔壁的那位。

丁季棠現今定居錦州。

不管他是用什麽籌碼才換得常駐大陸的權利,從各種意義上來說,就憑他是丁季棠,他的行蹤就註定是件要緊事。明園安保嚴苛,一半是因住戶非富即貴,一半也是由於這是警察死盯的地點。

按照俞雅的經驗來說,對於這種人,就算放他進入國內,一舉一動也會是警方關註的重點,甚至每天的行程都會由有關方面專門記錄報備,去哪兒都要經過審批,任何行動都有一大幫子人在暗地裏評估計較——要想像在東南亞國家那般自在逍遙是絕對不可能的——但在這樣的束縛條件下竟然還能適應良好,這就絕非常人能做到了。

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,大概也確實證明了他隱居的決心。

俞雅不知道這位先生跑到安陽來又勞煩了多少人手忙腳亂徹夜加班,但她確實驚訝於他的出現。

她很難說明白自己怎麽看待婁昭的。決定養這麽個小孩兒,除了婁昭她姥姥的托付外,也是給雲門留根好苗子的緣由,但出於她自己的意願卻不大有。對她來說,這就跟接收俞朝辭那一波小年輕一個樣,老哥哥們把他們送來了,那送來也就送來吧,一年換一個也就當做閑時的調劑了,反正再怎麽鬧騰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,存在跟不存在也沒什麽區別。

至於想給這小孩兒把剩下兩幅畫收集齊,這個念頭出現得毫不費力。這小孩兒叫自己很是愉悅,那麽想叫她開心也是件很自然的事吧。有這個能力,且看著也不費事,那麽做也就做了,跑一趟安陽也就跑一趟——大概基於此,所以多少能猜測到幾分丁季棠的想法吧。

普通人想做一件事,會考慮這件事的麻煩程度,思忖做這件事的原因、價值,以及自己能從這件事中得到的東西,綜合各方面的因素然後確定自己去不去做。而對於俞雅與丁季棠來說,想做一件事大約就是,想到,告知下屬,然後去做。

作出決定到實踐兩者之間就沒什麽間隔。說好聽些是果斷,說難聽些就是任性,可在她們這個年紀,這個地位,還有什麽能叫她們顧慮良多呢?

俞雅並不在乎多個人給她看小孩。彼此的淵源是不深,可對於已經舉目無親的兩個人,這點牽系就足夠占據決定因素了。俞雅自己親緣頗深,但也能理解對於丁季棠與婁昭這樣親緣淡薄的人對於親情的渴望。

輾轉反側,真正睡下的時候已經近三點。結果醒來的時候仍舊是六點。

被生物鐘的打敗。俞雅慢吞吞起身,洗漱完在客廳瞇著眼迷糊了好一會兒。品言大早上在健身房揮灑完汗水,叫了客房服務。七點整服務員推著餐車進來的時候身後跟著個笑瞇瞇的娃娃臉。

俞雅從迷糊中驟然清醒,不動聲色地擡起頭看過去。戴星先沖著打完拳氣勢還沒散的品言微微一躬身算是打過招呼,然後上前兩步把懷中抱著的長盒子放在俞雅面前:“雲師,這是兆水八相其八,在隆寶閣的各項手續都已經辦妥……既然正好遇見您,便直接給您送過來了。”他的臉上沒有絲毫她會不收下的憂慮。換句話說,他篤定了她會收下。

事實上俞雅還真沒扭捏,點點頭表示知道了。

彼此心知肚明這玩意兒就是送給婁昭叫她開心開心的,所以昨個兒見戴星出來她直接放下了杯子索然無味,換個人,倘若是俞雅這邊先出面,那丁季棠也不會有什麽動作。至於用了多少錢廢了什麽勁,這些附帶價值對於他們來說壓根都不值得什麽。

俞雅想了想,丁季棠拿下畫反倒是件好事。按照昨天那種情況,倘若楊培宇與童立軒再爭下去,她難免要站出去,但看到這兩個家夥她又著實嫌煩。不出去吧,沒完沒了了,真叫那兩個——無論是誰——拿下畫,再放到她面前,她收是不收?

那古鐘表是舊友所贈,舊友黃土一抔早登極樂,那玩意兒算是為數不多留下的念想,她能把她賣給童成麽?至於楊培宇……得了吧,多看一眼她都覺得難受,如果非得跟他打交道才能得到畫,那還是算了吧,反正知道畫下落了,就叫婁昭長成後自己去琢磨……

服務員鋪好餐桌,將餐點放置完,鞠躬告退。俞雅道完謝,註意到戴星眼角往餐桌的方向瞥了眼,不覺好笑,邀請:“一起用早餐?”

某人瞬間屈服毫無骨氣大力點頭,屁顛屁顛跟到了餐廳。他家老板要到九點才醒,他早起多半得出去覓食填肚子,現在有人邀請省得他下樓,何樂而不為呢?

俞雅並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,事實上她挺喜歡在餐桌上說事,當然很多情況都是她在聽。

戴星是個外向的性子,但頗有頭腦心機,俞雅本能地分析他面相,自然知道他其實並不是慣常表現出來的那麽和氣純粹,不過她也不會去拆穿就是了。看得出來,他不太願意講到老板的現狀,基本剛觸碰就會繞開,只有談起自己與老板過去怎麽結識的事時很愉悅地講解清楚。

他說他其實不是國人,而是東南亞華僑,爹娘早年也是偷渡出去的,差點死在海上,後來落下個不能見湖海的毛病,連看見大點的泳池都會瑟瑟發抖——混得也不好,勉強能糊口。直到四十多歲才有了他,他原本都不叫戴星,而叫戴天賜……戴星這名字是他後來自己改的。他毫不忌諱提到自己曾犯了罪坐過牢的事實,罪名是經濟詐騙,數額還挺大……怎麽出來的呢?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曾幫過丁先生一點忙,丁先生把他帶出去的,然後就變成他老板。

戴星自稱是長歪的苗子,托老板的福,才正了回來。他坦誠自己學了很多不好的“技術”,就像身懷巨寶的孩子,毫無顧忌地胡亂使用,差點把自己整個人都陷進去,而老板的存在,則教會了他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。其實很多知識並沒有好壞,比如騙術,你懂得怎麽去騙人,但同樣也懂得了反騙,警方如果有需要都會專門雇傭詐騙犯為自己服務呢。

講得太開心,一桌人連著保鏢都聽他侃,最後吃完早餐總算收了話題,看他表情還有些意猶未盡。

“有點意思。”看人踩著輕快的步伐離開之後,連品言面上表情都帶著笑。

戴星的人格魅力極強,很有親和力,至少他東扯西拉稱兄道弟的熟稔口吻,並不會讓人有任何的反感。經濟犯罪,這個就有點意思了。真要說起來,丁季棠所做的那一切,也算不上合法,只是他所在國家的法律無法限制他制裁他而已。戴星能跟著他,裏面自然有些貓膩。但這與俞雅有什麽關系呢?她懶得去深究。

下午的航班,現在還早得很。拾掇拾掇,休息休息,待午飯之後才出發。俞雅翻開本書打發時間,完全沒想到麻煩又找上了門。品言跟她說楊培宇在外頭的時候,她簡直頭都要大了。

“怎麽找上來的?”俞雅面無表情。

品言沈默了一下:“恕我直言,他想找人完全不是難事。”

她來安陽又沒怎麽藏,隆寶閣張濤見著她,也有別人也見著她,總有認得她的,一旦風聲傳出順藤摸瓜就是件極容易的事。楊培宇不敢去明園打擾她,這種冒犯能徹底觸怒她所以他不做,但現在既然知道暫時下榻安陽,那麽試探著上門來也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事。

避也不是個理,見他心裏又不舒服,俞雅轉念想出個損招來:“阿言,幫我去隔壁請下戴星。”

於是楊培宇懷揣著內心的激動進門來的時候,一眼就看見他心心念念的人正立在客廳中看畫——那攤在茶幾上的畫極其眼熟,熟悉到他的心上一咯噔,陡然生出很多不好的念頭來。

他怔得站原地都停頓了好幾秒,禁不住苦笑:“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……”

俞雅在觀賞的恰是兆水八相第八幅畫。昨日爭它爭得差點頭破血流,他怎麽可能不認得。這畫昨日被別人拍走,他雖然沒從張濤得知那個包廂的主人是誰,但後來也知道俞雅並不在那個包廂……本來覺得就是個意外,但現在看這畫出現在這裏……既意想不到,又著實有點懊悔,倘若昨日不想那麽多,堅持到底……

好吧,其實心裏已經很清楚結果,可就是不甘心啊。他並不蠢,也沒像別人所說的被愛情沖昏頭腦,他自始至終都知道自己是在單戀,他沒任何希望,但就是不甘啊。

俞雅還沒開口,楊培宇已經被深深打擊了一番。

“許久未見。”她平靜道。

楊培宇嘴巴幹澀,想說的話說不出來,到最後也還是只能苦笑:“許久未見啊。”

她還是舊時模樣——或者隨著時光的流逝,那種經年累月越發濃郁的韻味與魅力更加厚重。與她處在一個空間裏的事實,就連呼吸都不得不小心翼翼,生怕褻瀆了對方,再頂天立地的人都控制不住要卑微下來吧。

“我……”只是想來看看你。話語縈回在唇舌間,就是說不出口。

金融商圈唇槍舌劍的風度翩翩此刻消隱無蹤,他仍還像是十多年前那個忐忑不安的毛頭小子,在心儀的對象面前滿懷歡喜又笨嘴笨舌。好不容易鼓足勇氣,聽到手指扣在門上的聲音,回過頭,某張熟悉的娃娃臉笑吟吟立在那:“雲師,我老板……呦,是你呀。”見到他之後馬上又轉了話題。

楊培宇茫然了片刻,忽然想到什麽,又被打擊了一番。

“你怎麽在這?”戴星興致勃勃地問。

我還想問你為什麽在這呢!楊培宇臉色發白,但無言以對。

戴星雖然不知道這裏面的八卦,但看到眼前人的反應也就大致猜到了緣由,同樣也明白這時候又把自己叫過來的原因是啥。笑得更歡快,裝無辜地擠兌了一番,充分保證刺激到對方的所有神經。

——他直到回到自己的套間,還笑個沒完。

他老板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,戴星笑嘻嘻道:“原來雲師也有棘手的事呀。”

說來也真是心酸,驚艷的對象是個奶奶級別的人物就算了,後來才知道那就是雲門的雲師……嗯,真心酸。

戴星絮絮叨叨說了一通之後,發現老板根本沒理自己,摸著下巴嘆了口氣:“欸,好歹是救過您兩次的恩人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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